童年遗物二

当从遥远的的时间和地点,再次回望童年,我发现,它始终都如粘稠的羊水,包裹着,浸泡着我和何齐,即使在远离故乡的12年后,依旧不肯退潮,直到将我们溺死。

第二章

可疑的赴死

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我正一边拆开何齐寄来的包裹,一边迎击身后总监嘹亮的屁声。

总监的屁声源于他的肠胃炎,但主要还是源于他爱加班的灵魂。无论甲方领导儿子满月,还是公司团建给CEO烤烧烤,领导在哪儿,总监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哪儿,事无巨细,在所不辞,这一来二去,就闹上了肠胃炎。

大约两个月前,为了给甲方领导二婚的送礼红包设计出5套方案,总监胃痛难忍却坚守岗位,终于急性肠胃炎(一说痔疮)发作,在提案现场突然怪叫一声,登时就捂着一腔喷薄的血便瘫倒在地,被惊恐万分的与医院。

出院后的总监,成了凯旋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对每个表达关心的同事伸出那双被血光开了光的手,久久紧握,以表谢意,并衷心祝福他们也能早日拥有病倒在一线的功勋,和胀气放屁的后遗症。而总监之屁,由此便成了我亡命加班的战鼓,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在我身后擂响。

“你好,请问是方圆么?”

“是我。”(动次打次)

“我是攀城公安局的民警郑德义,有个事情需要跟你了解一下情况。请问何齐这个人,你认识么?”

“她是我朋友。”(动次打次打次动)

我不敢对警察说我认识何齐,因为即使我和她一起度过了整个童年,分享了至今依然不愿褪去的青春期,我仍然不敢说,我认识何齐,认识警察口中这个,忽然消失的这个女人。

根据警察的表述,何齐的失踪,或者说是赴死,充满了一种颇具个人风格的,做作的戏剧性。在通往江滩的陡峭小路上,一个钓鱼老头发现了明显的滴撒血迹,血迹像一个漫长的路标,准确地将他带向女人表演赴死的舞台中央——沙滩的一小块空地中,摆着一双鞋、一个钱包、一只手机,以及一把沾满血迹的刀,血迹延伸至湍急的江中,在旋涡中失去方向。

警方调取岸边小卖部监控,只看见一个流着血的女子,昂首赤掌,义无反顾走向江滩,再无返回的影像,像是怀着莫大的决心寻死。江水湍急,下游的寻找和打捞毫无结果,于是警方将此案件按照失踪人口处理,但根据调查情况,生还希望渺茫,于是,警察拨通了她手机通讯录中唯一的号码。

挂掉电话,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本封面写着“修建公司年新春纪念”的本子,里面竟是些看不懂的零碎数字和句子,笔迹稚嫩,边角泛黄;还有一个装着许多零碎物件的老旧饼干盒——钥匙、钢笔、易拉罐拉环,边缘压得如刀片锋利的一元硬币,七七八八,像是一群童年街坊,从回忆里挤出头来,想要跟我说说过往的故事,而我只觉得它们如此眼熟,何年何事,却是怎的也想不起了。

“总监,我想请5天假。”

“动次打次动次!(公司正处在项目攻坚的决定性时刻,怎么能想撂挑子就撂挑子!?你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呢?!)”

“我有急事,要回趟老家。”

“动次次打次次动次!(有什么事儿能比公司拿下这个3万6的大项目更重要!)”

“我的加班倒休算起来都有40多天了你就批我5天假吧……”

“噗!!!!!(不!!!!!)”

到家时,依旧早已过了饭点儿。

老妈放下针线活,起身给我加热留出的饭菜,老爸说陪我再吃点,趁机又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

“我今天看我那个攀城姐妹群里说,咱们修建大院死了个女的。”老妈一边端菜一边迫不及待分享这个大新闻。

“放屁!”老爸灌了口酒,又点了根烟,“新闻说死了么?是失踪了!谣言就你们这群傻老娘们给逼逼出来的。”

“我看你那脑袋呀,已经喝酒喝脑残了,你知道什么叫‘分析’不?”对方辩友把饭碗递给我,“说是失踪,但是那个女的衣服裤子胸罩啥的都在岸边,一大片沙滩都被血染红了,可能活着么!”

“瞎扯淡!”

“酒傻子!”

……

听着争吵,闻着二手烟,我头疼欲裂,饭也吃不出味儿,顺手倒出一颗复合维生素吃下。一抬头,呛人的浓雾中浮现出老爸严肃的面孔,他吐出一口烟,又咽下一口酒,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别老吃这些保健品,对身体不好。”

何齐的“遗物”藏在我的怀里,我藏进自己的房间,假装总监的屁声,父母的争吵,失踪女子的新闻从此再也找不到我。

藏起来,藏起来,从童年时,我和何齐就不停地练习着将自己藏起来:一脸淤青的何齐藏在三角梅怒放的垂坠花枝中;被强迫给长辈敬酒的我藏在故作大方的笑容里;发抖的何齐藏在门被推开的卧室床下;被同学排挤的我藏在学校一楼的图书馆……

有一天,想藏起来的我们瞒着父母,走到了离家很远很远的渡口大桥,桥上挤满了向下张望的人,我们奋力塞进人群,探着脑袋往下看,湍急的江面冲下来一只胖得惊人的大白猪。

“好大一只猪呀!”我们惊叹。

“哈哈,这是个死人!”

一个不知道如何死亡,不知是男是女,如猪皮筏子般的尸体飞驰在江面,一双双猎奇的眼睛从桥上死死跟随,但也许是尸体的生平和距离都离桥上的活人太远,活人们兴奋的脸上,挤不出一丝悲悯。

回家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很难说是这具我们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的死尸,还是第一次看到的那些看到死尸的活人,让我们更加震撼。分手时,何齐忽然抬起头看着说,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

“方圆,记住,我们一定不要这样死。”

那天以后,我决定不在藏起来,我学着逃离,逃离同学,逃离家庭,逃离故乡……像那个猪皮筏子一样,飞快地逃离自己的人生。如今,我在省城买了房,坐在高端写字楼,拥有一个看上去体面的工作,可我知道,32岁的我,从来没有逃掉,而且早已无处可逃。

但是何齐,是的,绝不会这样死去的何齐,她成功了,她找到了那个将自己完美藏起来的,颇具个人风格的,做作的方法,彻底消失了。

我忽然明白,何齐的“遗物”,是给我一个人的线索,在我逃离童年的十几年后,引我回去,回到故乡,找到我刻意遗忘的记忆,找到我们的童年,找到她。

定了最近一班回攀城的单程车票,我拨通了总监的电话。

“动次打次?(什么事儿?)”

“你觉得天天干这种给擦屁股纸绣花的事有劲么?”

“动动动打打打?!(你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要辞职,现在就辞职。”

“次打打动大大!(你他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总监,我X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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