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坊南翔苦槠豆腐

内文摘录

尤乡长试问,朱县长是想拿苦槠豆腐做成一道菜?

朱县长斩钉截铁道,不是做成一道菜,做一道菜我们来你东坑乡随便进一家小饭馆吃就得了,我要做成一道席,一席宴,一道光景!让四面皆知,八方咸闻啊!

苦槠豆腐□南翔我们这个县地处丘陵,常说的“七山一水两分田”,用在我们这里,是瘦屁股坐小沙发,将将好。我们这个县从没有戴过贫困县的帽子,故而就不存在脱贫与摘帽的问题。本县从未戴过此帽子,一是因为人口少,十余年冉冉而过,才从12万人口攀升到14.5万;二是因为山林资源丰富,竹木出产较多,尤其是杉木和毛竹,按照农户的讲法,逢一三五赶集,鸡叫起身,到自家承包的山边,信手斫二三十根四五年生的老山竹,拖到圩场卖掉,就当得一两个月厨房里的开销。原本这样的日子安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无动力也无压力,也是将将好。自从朱县长来了以后,这个将将好的阵脚就不那么好了,显得有点急促而凌乱。朱县长是外地人,从小在湖南长大,祖籍在东北,这在本县近一二十年登场的一二把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朱县长来了不到一个月的时辰,县委书记因患急性阑尾炎开刀,不慎引发感染,一度危及到性命。临危受命的朱县长,便加冕为临时的一把手。是不是因为如此,他就更加有一种紧迫感与使命感呢?总之他在县委县政府班子扩大会议上,斩钉截铁道,本届班子一定要在任期内打破无所作为的思想,小富即安的观念,得过且过的态度。接着他举了养猪的东边县,简称猪县,名字不好听,腰包鼓了才是实惠。西边县种植猕猴桃,简称猴县,这个绰号好,金猴奋起千钧棒,朱县长这样挨边年代末梢出生的人,自然知其出处。南边临县水域面积辽阔,除了养鱼,还有各种水产养殖,为方便计,得名鱼县。北边邻县种植黄花菜得名花县,这个县的头儿是学中文出身,还能为黄花菜说出一连串的名堂,黄花菜除金针菜之外,又称萱草、忘忧草。他还能念几句古诗: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这是孟郊的;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这是苏轼的。就为拿一个别称,我们县也应该奋发有为吧?不应该奋起直追吗!这一问一叹,着实掷地有声。那两个月,县府内外,都为如何开拓进取、奋发有为而绞尽脑汁,不唯经发局、招商局在开夜车、谋布局,教育局、文化局,这些平时看似与经济不关联的部门也在迂回鼓劲,从旁加油。朱县长更是起早贪黑,用一双43码的大脚,把全县十二个乡镇一一丈量。原本他的手机计步,每天早起是有到的步数可以在朋友圈炫耀的。如今一是困得太晚,起不了早;再是,即使起早也有太多案头文件要等着处理,便把坚持数年的晨起跑步豁免了。聊以自慰的是,走遍全县的山山水水不也是一种锻炼吗?行走,一头挑起了工作,另一头兼顾了身体,是一种更值得褒奖的生活状态啊!这一天朱县长命秘书兼司机小桂开车,去到东坑乡调研。车子进得乡政府,再出来,多了一辆车,东坑乡的尤乡长,不离尤乡长前后的是助理小肖。朱县长道,为了谈话方便,一辆车够了,也环保喔。于是四人一车驶出乡政府大院。尤乡长啧啧,不是恭维县长,平时无论是陪同县里什么干部下来,哪一次不是七八人上十人的阵仗,多到二三十人也是有的。像你我这样上山,孤家寡人的,那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朱县长眉头一跳。副驾上的肖助理听见了乡长言语的不知轻重,孤家寡人可以是领导的自嘲,岂是下属能够乱说的!赶紧补救道,是啊,那次农业局下来考察调研,一顿饭就吃了四个围桌。像朱县长这样轻车简从的,多乎哉,不多也。朱县长一笑道,你当我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颗一颗数着吃茴香豆啊!但见挽回了形势,肖助理高兴道,茴香豆就是蚕豆,我们这里家家户户有蚕豆、豌豆,屋檐下挂满没剥壳的毛豆,县长要吃么吗多得是。你们要把一粒小豆子种出一个远近闻名的产业来,我才高兴喔!朱县长感叹,就像养鱼、养猪,种猕猴桃,种黄花菜那样,你们也不是没有啊,但都是小生产者,不成气候,默默无闻!要像人家那样,一弄就是一个大产业,声名远播,那我当县长的,脸上才不抹猪油也有光啊!桂秘书补充释义道,以前有一个穷秀才,家徒四壁,他却死要面子,每次出门都要用猪油在嘴边抹一下,以炫耀吃得好。三人都笑了,东坑乡的两人笑得有点勉强,不晓得是不是刚才不经意的“一粒小豆子”打击了他俩的积极性,这样就不好了。朱县长觉得,出来一步步踏勘调研青山绿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鼓干劲、拓思路、出点子、迈大步,便续上此前的话头道,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是北方的歇后语,你们南方人也这样讲吗?我们那里还有,大年初一翻皇历——头一遭,乡里人进皇城——头一回,驴驹儿上磨——头一次,诸如此类啊!回头见尤乡长的音容还没来得及张扬,肖助理接道,现在南北都流通了,不仅语言相通,连饮食习惯也互通。譬如北方人也讲“搞定”,南方人也讲“整一个”。朱县长赞道,所以要拿出自己的特色,无论个人成就还是地域贡献,都要有独活儿,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又问,你们知道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后面还有一句是什么吗?三人有讲,离开了娘家,心里悲伤的;有讲,那要看嫁去怎样的人家,如果去了家境好的,应该高兴才是……朱县长向左右打开两只手,各伸出三根指头道,就六个字:脸上哭,心里笑。你们想一想,既然坐轿子去,肯定来的是有钱人家,公婆家笃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好比现如今开来宝马、奔驰接去的,笃定比脚踏车带去的强啵!三人都啧啧称是,夸赞县长的解答既言简意赅,又意味无穷。一路说笑,倒也走得快。时值晚秋,一行逶迤上山。车停在一块突兀的坪地,望过去,是一片喧闹的黄霸占了四野的调色板:赭黄的是灌木,土黄的是稻田,金黄的是银杏。间或有几棵鸡爪槭,红得滴血一般绚烂,被绿叶、黄叶拥戴着,高贵得如鹤立鸡群。一两个钟点过后,也路经了几个村寨,朱县长并不让随行介绍自己的身份,上前屋场前坐一坐,问几句年景收成,家有几口,打工是在广东还是福建。也有认得尤乡长,或助理小肖的,看得出乡长身边那一位瘦高瘦高的,才是比他更大的官,因了乡长顺手在长条凳子上抹了一把,请他坐下,自己才肯在对面落座。农家递上茶水和香烟,那是有男主人在家的,问及为何不去外头打工,应答是家里的老人病了,毛伢子没人照拂。再问为何不把小孩带出去呢,现在各地上学并不难,而且城市里的教育条件也比乡里好。回答一是城里生活开销太大;二是将来考试还是要回来的,到时候倒怕是不适应了。再起身,朱县长侧身道,看到了吧?一窝蜂都外出打工,会带来很多隐性问题,一是农村的空心化,老无所依;二是留守儿童,也会带来一系列的心理和社会问题。尤乡长赞同道,那是,那是。老一代农民工,像是五六十年代,或者七十年代出生的,还能回来,你看看那些砌了两三层楼房的,毕竟对家乡还有感情。只怕以后的90后,00后,对老家、田地就不再有感情了,他们因为没有高等学历、技术专长,既在城里待不住,可是也没得办法回乡来,他们不想种田也不会种田了,如何是好喔!尤乡长搓搓手,既表忧虑,也是无可奈何。朱县长右手一个斜劈,斩钉截铁道,所以尽快搞起一两个有特色、有前途、有吸引力的地方经济品种才是纲举目张,高屋建瓴!挨近吃中饭了,尤乡长看看腕表,提议就近下山到马路边,他刚要吩咐肖助理通知司机将车开到龙潭村的大樟树边来接,朱县长摆手道,不去乡里吃饭了,我也知道乡政府食堂是真材实料,一来二去的浪费时间,不如走到哪里就坐在哪里吃饭,村民家的谷子是新打的,喷喷香,没有菜也吃得两碗!一路过来没吭声的桂秘书道,那次下到霞塘乡,食堂里野味就吃了三样,腊麂子,炖山鸡,红焖野猪肉。朱县长假作疾言厉色道,野生动物都是被你们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饕餮之徒吃光了!以前上山下乡还能看到穿山甲,现如今连穿山甲的一只鳞片都找不到了!尤乡长苦笑道,是喔,以前东坑的溪谷里,娃娃鱼好多啊,七八十年代,农家不吃剁了喂猪,现在哪里还寻得到喔!桂秘书说,娃娃鱼的学名叫大鲵,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中华穿山甲原本是二类,因为濒危,今年6月已经提升为一类保护动物了。肖助理道,我三年前去东莞,被一个老同学请去吃一次农家菜,一盆红烧肉端上来,吃了几筷子,都不晓得是什么肉,但不像是猪肉,兜底主人才告知吃的是一盆秘制穿山甲,吓得我们一起站起来鞠躬致祭。尤乡长不屑道,假模假式!朱县长叉着腰站定道,被你们一路讲吃,讲得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尤乡长赶紧道,前面是龙潭老村,可以去寻一家吃午饭。于是下山,先是肖助理,后是桂秘书,在路边和树下发现不少小小的圆栗子。这种栗子多半是手指头大小,圆圆的顶,尖尖的屁股。两个人都讲是野生板栗,所以个头儿小。边说边咬开赭红色的外壳尝吃,同时递给朱县长和尤乡长。朱县长吃的一颗是苦涩的,呸呸吐了。尤乡长吃的一颗是甜的,他从肖助理手中挑出几颗递给朱县长道,你尝尝我给你挑的,包甜。果然。朱县长疑惑道,你怎么区分野生栗子的甜与不甜?我也在汨罗乡下呆过几年,从小生活过的地方还有一片板栗树林,先人种植的,那是我们小时节最爱去的地方,尤其是秋天,板栗成熟的季节。用石头打,用弹弓射,也有爬到树上去摘的喔。尤乡长狡黠地眨眨眼,举起两只栗子问,你们看看这两只栗子有何不同?三人趋前,都讲除了外壳的色泽略有差异,一颗淡棕色,一颗深棕色,看不出有何不同。尤乡长道,深色的才是栗子,浅色的根本就不是栗子!朱县长一惊,下意识再呸了一口问,那是什么?尤乡长举起那颗淡色的栗子,安抚道,没关系,其实这个也是可以吃的。这是苦槠,与板栗同属一个壳斗科,沾亲带故,祖上原本是一家。朱县长啊啊两声,赶紧接过来又尝了尝,叫道,那就对了,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槠豆腐,后来,很多年不见了喔!尤乡长拍手道,县长想吃童年的味道,太简单了,今天中午就可以让你重回童年!下山之后,在窄窄的龙潭街市一路寻过来,路边或蹲或坐有些个卖菜的,脚边的竹篮或土箕里盛着毛豆、番薯、红白萝卜、白菜、蕹菜、萝卜秧子。包括杂货店、铁匠铺、肉案台、豆腐作坊和小饭馆,拢共八九家店铺吧。拣了一家尤乡长眼熟、看上去还干净的“老味道”饭馆坐下,先就发一声问,有没得苦槠豆腐?头上扣一顶藏青色鸭舌帽的店主殷勤招呼道,本家没有,乡长要吃,我可以到隔壁讨得来,都是当日现做的,蛮新鲜!一二十分钟时辰,桌上就摆了腊肉炒冬笋、芋梗肉丝炒酸辣椒、荷包鲤鱼、酸辣土豆丝,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盘油焖苦槠豆腐。朱县长眼睛一亮,连夹了几筷子到碗里,一边吃一边品,终于停下来感叹道,是二三十年前吃过的味道,有一点点苦涩,也有一点点回甘,辣和香更胜过以往。店主竖立一旁,恭敬道,那时节少油缺肉,裸豆腐涩味会更重。苦槠豆腐需要在清水里浸泡得够久,让它吸饱水,然后热油煸炒肉末,加姜蒜辣椒继续炒香,再放自家腌制的雪里蕻,最后放豆腐,加水、加各式调料焖熟。桂秘书是学汉语言文学的,记得《红楼梦》里的一个情节,献技道,刘姥姥当年在大观园里吃了一道茄子,不相信是茄子。后来听凤姐详解这个茄子里面,得鸡肉、香菌、新笋、豆干各种美味配对,惊得舌头都吐出来了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道。尤乡长道,到底是高材生,桂秘书将来得空,借你一支笔,把我们东坑乡好好对外宣传宣传,纵使飞不来凤凰,引得几只打鸣的公鸡落户也好,免得我们费几大的劲搞起一个工业园区,至今还是大山里头的小庙——冷冷清清。朱县长嘴边一直在品咂,忽然两眼放亮,将一双筷子径直戳在苦槠豆腐上道,既然引进凤凰那么费劲,或许外来的凤凰不如鸡!既然是鸡,不管是公鸡、母鸡,不就自己孵出来得了!何劳去外面引进,劳心费力的!桂秘书和肖助理对视一眼,又看着朱县长,莫明其意。尤乡长试问,朱县长是想拿苦槠豆腐做成一道菜?朱县长斩钉截铁道,不是做成一道菜,做一道菜我们来你东坑乡随便进一家小饭馆吃就得了,我要做成一道席,一席宴,一道光景!让四面皆知,八方咸闻啊!尤乡长有些兴奋了,再问,你是想叫一味苦槠豆腐的香味,不仅飘出东坑乡,也飘出我们县?朱县长道,那还用讲,光是香飘东坑乡,那我就不是朱县长,而是朱乡长好啵?桂秘书掰着指头道,东边是猪县,西边是猴县,南边是鱼县,北边是花县,我们中间来一个苦槠豆腐县?如果对称,只能是一个字,那就叫苦县?不不不,叫豆县?朱县长站起身道,豆县,莫非我们是大种豆子?豆县也容易听作豆馅的馅,红豆馅还是绿豆馅?这个不是叫你做材料的顺口溜,三个一,四个五的,现在我们就要分头做调研,摸家底,一旦看清是可以推布的,就大干快上,不干则已,一干就如哪吒踩上了风火轮,红红火火,飞快如风!因了这个发现及动议,朱县长兴奋起来,接下来没吃饭,将一盘苦槠豆腐扒拉一半在碗里,吃得稀里哗啦的,另半盘被其他三人分而食之。均吃得有滋有味,吧嗒吧嗒,颜面放光。店主听他几个讲得闹热,也知晓今天过来的是本县的一县之主,心情大好,把鸭舌帽一把摘了,露出一头净顶。他讲自家先前也是做苦槠豆腐的,水缸、磨子、簸箕和脱粒的磙子都还在柴草间放着,一旦乡里、县里准备大干,他也要把父辈用过的做苦槠豆腐的家伙寻出来,跟着县长、乡长在致富路上迈大步唦,我们回来正是想找一条路径的。朱县长指着他道,你看看,我们现在农民的觉悟,你出去打过工的?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店主点头道,县长好眼力,先前在深圳、东莞打过几年工。在那里买不起房子,扎不下根,挣了一点钱,回老家来砌栋屋开个店,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像在城里那么累啵。县长朝他跷起拇指道,这叫倦鸟思归,叶落归根。一行起身回府。尤乡长忽问,如果真搞起来,销路是一个问题,本县也未必有那么多苦槠树啊?这是另一个问题。讲来讲去,你强调的就是困难吧。朱县长反问,你听讲过一句话没有,办法总比困难多!当然,我们也要实事求是,先从调研做起。很快地,我们县的苦槠调研队成立了,朱县长亲自挂帅任队长。本县十二个乡镇,分设十二个小组,各乡镇长兼任组长。规定的一个月调研次第报上来,十二个乡镇共有苦槠树棵。朱县长认为,这个结果比想象的还乐观。与此同时,调研队已经在两广等省引进种苗,并聘请南方林业大学两位老师做种苗的培育与推广。接下来便是最为艰难的工作,说服自留山的农民斫伐原本的竹林、杉木,不仅在山上广泛种植,也在房前屋后、地头塘边,见缝插针地种上苦槠树苗。朱县长在全县三级干部动员会上大声说,见过一直以来最难的拆除违建,也见过更早最难的计划生育工作,现在说服农民种植苦槠树,会比那两难更难吗?座下百余人鸦雀无声。却忽然从右边一个角落里传出来一句,没有最难,只有更难。声音虽小,朱县长却是听见了,没有困难,要我们这么多干部做什么呢?吃干饭吗?你知道一年县财政要拿出几多给你们发薪水呢?下面便有了窃窃的议论。正是抓人心、拧成绳的时刻,朱县长不希望走题,赶紧道,苦槠豆腐虽苦,一旦形成一个大大的产业带,就免去了我们大多数农家每年候鸟一般地去广东、福建和上海打工的辛苦!也免去了我们那么多留守儿童与父母分离的伤痛!你们晓得什么叫“三八六一九九部队”吗?右边的角落又传出一句,三八妇女节,六一儿童节。九九八十一,是个啥子东东嘛?朱县长伸出两只手,食指做出两个弯钩道,学习使人进步,思维不能僵化!这两个九九不做乘法,九九相叠,九九重阳节,形容老人喔!打工大潮席卷乡村,青壮年都出去了,家里就剩妇女儿童和老人,你们讲,这样长期下去好不好?有呼应的声音,不好,也耽误毛伢子读书。还有道,现在外面打工也不好打了。朱县长手一劈道,所以啰,我们就要立足乡村建设,发展新经济,创造更美好的未来!他强调,散会以后,各级干部,尤其是乡村干部,立马行动,首先要带头砍去自家山地的灌木、杂木和竹子,种苦槠。其次要动员亲戚朋友种苦槠;再是一家一户地动员。不留余地,不见死角,不容落单!大会散后,留下十二个乡镇一把手继续开小会,继续听取意见及做动员。小澜乡乡长直言道,自己家带头斫伐山林做得到,难的是动员亲戚朋友一道斫伐,有的人家的杉树林,再过两三年正好成材了,眼望到要卖一个好价钱。如同十八啷当的女妮出落得莲花一样水灵灵的,这时节却要掐掉她的尖尖。下埠镇的镇长瞥见县长的眉头拧成了一条蚯蚓,强颜一笑道,姑娘的尖尖在哪里,你也看得拎清?我看呢,主要是苦槠树要结子,也不是头年种下去,第二年就坐果啵。只怕眼光浅,想搂快钱的农家等不及喔。霞塘乡的代表见言无禁忌,也跟上问了一句,只怕到时候我们苦槠县家家种苦槠,户户都做苦槠豆腐,销得动啵?这个比不得家常豆腐,那是人人都爱吃。苦槠豆腐无论如何做,毕竟还有一股子苦味啵!朱县长既想听听不同意见,一旦反对声音渐起,他也是难以下咽。车已发动,窗已打开,起跑线上的发令枪分明鸣响了,士气需要的是百般鼓舞,而非伸出手来强拔气门芯啊!他郑重道,这些你们都不用操空心,我跟林学院的教授仔细探讨过,甄选好苗子,三四年就能大面积坐果,此之前,我们先把本县的苦槠子拢起,同时派人到外县大量收购,先要造势,《孙子兵法》讲,“激水之疾,至于能漂石者,势也。”有了这股势,就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黄豆做豆腐,普天之下皆是,没有特色,唯有苦槠豆腐才是独一无二。况且现在讲养生,苦槠豆腐是天然有机食品,有说可以减肥,清凉,泻火,降低胆固醇,延缓脑功能衰退……宣传出去,只怕不够卖,不怕没人买!是夜,朱县长在一份《关于在全县范围内大力种植苦槠的建议》文件上批了十六个字:组织推动,落实到人;媒体跟进,推波助澜。如果此前你来过我们县,几个月之后再来,便可见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地头塘边,到处是翠绿生生纤条嫩腰的苦槠树苗。也有力争上游,种下杯口粗细的,为了运苗与保持生长的需要,上头截平,四围的枝条也要删繁就简,这些较粗的树苗移栽于屋前屋后的多,上面讲,为的是有利参观或观光。可是一眼望过去,就像一排排高矮不一的学童,为了守纪律剃成了整齐划一的马桶盖盖。东坑乡从一开始就是我们县立志成为苦槠豆腐县的示范地。在陂头村有三棵百年以上的苦槠树,环绕又种植了从指头粗到碗口粗的几百棵苦槠苗木,挂牌“陂头苦槠示范园”。示范园前戳着一块水泥碑铭,上面镌刻着描红的介绍:苦槠,为国家二级保护珍稀植物。壳斗科,栲属(或锥栗属、苦槠属),拉丁学名:Castanopsissclerophylla(Lindl.)Schott.,产长江以南五岭以北各地。苦槠树体高大,树冠浓密,树形优美,寿命长,为优良的园林绿化树种。壳斗有坚果名槠子,偶见有2—3颗,近圆球形,顶部短尖,果脐位于坚果的底部,4—5月开花,10—11月开始结果成熟。槠子为药,具有涩肠止泻,生津止渴之功效。制苦槠豆腐则为佳肴,消暑,去滞,活血,化淤。《小雅·四月》是唯一提到“桋”——苦槠的诗篇,此诗开创了我国历史上迁谪诗的先河,为后世迁客逐臣打开了发泄忧愤的窗口,屈原、杜甫等诗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它的影响。诗曰:“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这个时节,我们县的“七山一水两分田”,起码七山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风卷残云一般,很快都种上了苦槠树。县文化馆半年一本的文学内刊《红杉》易名《苦槠》,原来一年出一本,现在文体局同意追加两万元经费,一年出两本。新出的这一本,打头的是一个诗歌专辑,新诗和旧体诗都有,是一个广泛征文的结果,主题不言而喻:苦槠。大都是泛泛的应时之作,有几首倒也清新可喜。譬如:一树成景,一粒含秋。把苦涩深藏在心头,却把甘芳播向人间。县文联酝酿将原本一年一度的“谷雨诗会”,改为“苦槠诗会”。但县中有一位旧体诗做得颇染老杜之风的语文老教师坚决反对,他的理由是,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寓意“雨生百谷”,改成苦槠不对吧,意头不好喔。因他的据理相争,诗会名称一仍旧贯。当各地收购的苦槠子、苦槠粉源源不断运到我们县,连国有粮仓也不能不为之腾出容身之所。这些来自江西、湖南、浙江、福建,以及四川和贵州东部的苦槠豆腐原料,大小粗细不一,口味也有差异,有的先苦后甘;有的涩味极重,生尝不能入口,加工也需要多道工序,反复浸泡还难以纠偏。一旦发现苦槠豆腐供大于求,各种苦槠粉加工的食品也很快研发出来了,我们县最有名的第一高山是月亮山,海拔米,“月亮山”牌的苦槠粉之后,排着队的是苦槠粉条、苦槠酒、苦槠糕、苦槠饼、苦槠糖……当远近有人谑称我们的朱县长为苦槠县长之时,他在想,如果比照猪县、猴县、鱼县、花县,把本县简称为什么县好呢?总不能叫做苦县吧?!叫槠县呢?好像也不妥,跟邻县重音了,容易听做猪县。县文化局会同县文联打商量,还是那位语文老教师出了个主意,既然《诗经》把苦槠称作桋,我们就叫桋县吧。这个简称报到朱县长那里,很快就被否了。他道,虽然认字认半边,不问老先生,可是这个桋字也太冷了吧,严重脱离群众啊!我虽然不是学文科的,却也了解过,这个桋,是不是苦槠,也是有争议的喔。此事只好暂时搁置。又是一年秋景,稻子待割,山叶转黄。头年种下去的各色苦槠,好像发育不良的孩童,毛发稀疏,形容不整。尤其令人沮丧的是,屋前屋后那些杯口粗的树苗大都叶子枯萎,用指头抠开一点树皮,掐进去才看得到逐渐远去的绿色——凭经验得知,这些树大都在慢慢走向枯死。紧急询之林业专家,回答是,这些苗木移植之时过大,加之水土不服,养育不当,成活率很低。与此同时,月亮山牌苦槠系列食品,费了一大笔钱在各类媒体进行几轮轰炸之后,确实卖出去不少,却也只占库存的十分之二三,很快就卖不动了。放在仓库里,既占用地方,又占用资金。销售方法不能太传统,也要与时俱进喔,于是模仿当下的网络美食红人李子柒,这边请了一个团队,打造一个00后的靓丽女子名“苦槠妹”,这个娉娉婷婷、容貌娇美的“苦槠妹”也是一语不发,拍摄的是山上苦槠的采摘、暴晒、浸泡、磨浆、过滤、加热、成块、切割、再浸泡……以及制成佳肴的全过程。上微博、进抖音、联快手……费了老大劲头,“苦槠妹”得到的社会化反响,还没得一块瓦片削向水面飞起的涟漪多。县政府发文,让机关干部带头转发抖音和快手,抖了几抖,很快就偃旗息鼓了。面对各路传来的不利消息,尤其是不断有农民上诉,提出山林被强令种植的苦槠树占据,严重影响了原本应有的竹木收入,朱县长头都胀大,个把月都没睡一个囫囵觉,梦里都听到人家叫他苦槠县长,有些人吐字不清晰,干脆就省去了一个槠字,成了简练的“苦县长”。朱县长利用到省城出差的机会,去财大拜访了一位他尊敬的退休多年的经济学家,那位教授耐心听完县长的娓娓叙来,看着眼前这位五十出头的老弟,鬓生华发,两个大大的眼袋衬托的是两只炭画过一般的黑眼圈,不由心生同情。他分析给这位老弟听,你调研不可谓不辛苦,干活不可谓不卖力,爬山涉水,东进西出,起早睡晚,兢兢业业,可为何求仁不得仁,天不从人愿呢?你想过没有,野菜里面还有马齿苋、鱼腥草、蒲公英,还有蕨啊,野蒜啊,是不是都是药,也都是菜?是不是也都可以清这个补那个?是不是都可以做成有机产品?都可以啊!为什么却都没有像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走向千家万户,进入一日三餐?朱县长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教授是过来人,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为了坚持一些常识他吃过很多无妄的苦头,那样的日子希望不再幽灵重现。教授吃了一口茶,继续道,北方的苹果、大枣,南方的橘子、香蕉都可以做成产业,还有南方产的板栗、沙田柚、菠萝、百香果……也行,可同样是南方的菠萝蜜就不行,菠萝蜜不是菠萝,菠萝是凤梨科凤梨属,菠萝蜜是桑科菠萝蜜属。道理讲透了就很简单,要为人们普遍接受的菜蔬和水果才能普及,行世。朱县长问,那榴莲呢?榴莲很多人不适应,避之唯恐不及,在东南亚却是鼎鼎有名的水果之王啊!教授略一思索道,榴莲是一种很特殊的水果,价格昂贵,因其气味浓烈,爱之者赞其香,厌之者怨其臭。我有一位老友,对榴莲的喜爱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可以当饭吃。榴莲是纯热带作物,经济价值很高,如果你那里能剑走偏锋,培植出来,功德无量,一下子就可以打个经济翻身仗。但你肯定不行,榴莲是一个火烧鬼,要一年四季的高温,气温二十多度以上。这也是常识,常识不可违背。几十年以来,我们吃了很多苦头,从一个基本点看,就是违背常识。朱县长苦恼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剑走偏锋,我劳心劳力搞苦槠豆腐,正是如此啊,可是得到的结果却是,此路不通。让老百姓陪我吃苦了赔钱了,我这老大不小的一张颜面往哪里放哟!经济学教授仰身道,《吕氏春秋》里有一句,以狸致鼠,以冰致蝇,虽工不能。挨近年底,朱县长被调任市乡镇企业局副局长,保留正处待遇。临走他又去了一趟东坑乡,此行他没告诉任何人,只让桂秘书开车,先到了陂头苦槠示范园,但见那三棵老苦槠树浓荫如盖,经冬不凋。那些后种的苦槠苗则七歪八倒,周边蔓生着一人多高的蒿草,絮花乱飞,早将那一块水泥碑铭遮去多半。离开示范园,又开车来到龙潭街市,在“老味道”饭馆门前停下。朱县长下车前扣上墨镜,穿上风衣。进去之后,戴藏青色鸭舌帽的店主迎过来,鼻子冻得通红,缩着手写菜牌。他没有认出一年前的秋上来过此店吃饭的县长。桂秘书第一道菜就点了肉沫辣椒焖苦槠豆腐。店主啊啊道,没有这道菜喔。桂秘书问,没有原料吗?店主道,是的喔。原先做豆腐的关张了,去了东莞,帮打工的崽带孙子去了。朱县长眉头一蹙问,前一段家家户户都有,现如今见鬼了,你家一点存货都没得吗?店主道,原先有蛮多,放久了怕霉掉,上个月都给人家拿去喂猪了!什么东西就怕闹热起来一窝蜂,吃多倒了胃口,就再没人过问了!桂秘书不悦道,那你不能留一点在冰箱里,我们去年过来,还点了苦槠豆腐喔!店主一愣,眨巴眨巴眼道,我们这山路边,不比得城里,就算你们一年必来一次,哪里晓得你们今天过来,将将好就要点一道苦槠豆腐唦!朱县长倏然起身道,没有,我们就不吃了。桂秘书拿起包跟在身后,快步跨出店门。店主在后面叫道,莫走唦,还有冬笋煲鸡,藜蒿炒腊肉,油焖麂子肉……车子颠簸着开往县城。后视镜里,桂秘书见朱县长头一歪,好似困着了。忽听他叽咕了一句,“激水之疾,至于能漂石者,势也。”……好一阵,桂秘书都不晓得县长是自言自语,还是梦呓。后记:现如今,你若是到我们县来,想买一点土特产,在一些老店里还是找得到苦槠粉加工的食品。只不过里面的苦槠粉含量,远不像大干快上的那一年含量那么高。苦槠粉的含量一般不会超过百分之十五到二十,其它的便是面粉、饴糖、果脯、菜脯、色素与调味剂。你尝一尝,化过妆的苦槠糕、苦槠饼、苦槠糖……是不是觉得比单纯的苦槠豆腐口感好很多呢?—END—

《长江文艺》年第5期

责任编辑

鄢莉

▲南翔

南翔,教授,作家,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绿皮车》《抄家》等十余种;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百余篇,作品在江西、北京、上海、广东等地获奖20余个,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另发表有非虚构“中国手艺人”系列。

往期精选

姚鄂梅:旧姑娘

女真:梨花墓园

尹学芸:喂鬼

邱华栋:鹰的阴影

赵瑜:驳母亲、伯父以及妹妹、弟弟

胡性能:雨水里的天堂

马金莲:低处的父亲

《长江文艺》

年第5期目录

小说坊

中篇

玛特廖什卡

女真

灌汤包子与绿菊

张锐强

短篇

苦槠豆腐

南翔

宇宙的琴弦

冉正万

夜风

陈小手

宁静的夏天,悠长的午后

顾拜妮

笔记本

众说纷纭之下

张曼菱

新鄂军

四季流年

张春莹

知于世事未能忘情(创作谈)

张春莹

面对面

生活不在别处

楚风女真

新现场

听山生长、听竹拔节(开栏语)

张莉

小说的光韵

行超

在黄昏与黑夜的缝隙中藏匿

樊迎春

想象自我的“可能性”:读陈春成的小说

杨毅

诗空间

冰凉的夏夜(5首)

桑克

无可选择的人(7首)

森子

月亮湾(10首)

华姿

自由谈

西北、敦煌及其他

徐兆寿

《敦煌本纪》之“本”

蒋应红

传统叙事模式下的多重意义指向

赵勇

三官殿

我以我法写新颜

方志凌

翠柳街

青年写作:轻盈、奇情与破茧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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